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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四):天涯 . 明月 . 螺丝刀
“别着急,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肯定拿得比我多”
这是研究所好几个老叔、老阿姨常常这么开导我的棒棒糖。
进的课题组是“农药乳化剂”,那是化二的看家产业。农药的有效成份基本都不溶于水,需要加进去类似“洗洁精”的东东让它快速在水里分散开,从而为那些寄生在农作物上的小生灵们带去正能量的鸡汤。这种喷洒鸡汤的活动 佛家用语叫“超度”。
联想到农药是耗材,其佐料毫无疑问也是耗材,学成之后下半生不愁没事做,我心有点飞扬。
“小王,你先跟李师傅、孙师傅搞单体合成”,黄师傅把我领回来时是这么说的。
比我长一届的天大师兄知道厉害关系,老早就关照过我 : 彼得,你师傅没上过大学,你小心点 !“多谢师兄,我晓得了!”
自小过惯了苦日子,我确实知道该怎么做。
每天早上提前十五分钟到办公室,拎着两只暖壶打满新鲜的开水,把地拖一拖,桌子擦一遍。等老师傅们坐厂车到达后,看着他们用早餐、饮早茶、换长袍,最终梳妆打扮后,领命去合成实验室干活。习惯很容易成为自然,哪天早来的用开水过度,爱迟到的组长二徒弟发现开水壶加不满他的特特大号水杯时,会脱口而出“热吸*子的,又没打开水!”
多数的活儿就是在2000ml不锈钢反应釜里投入不同的“头子”,什么月桂醇、壬基酚、苯酚之类的,接挂不同数量的环氧乙烷(EO)。前几天是跟着做,熟悉之后就是我主操。活儿不累,只是耗时间而已。一般所有的合成五个小时之内搞定。
单体由黄师傅的大徒弟、二徒弟、三徒弟拿去调配农乳用。一般不让我随便去调配实验室。咱也自觉,核心机密也在那个实验室,自知之明的素质洒家还是具备的。
别的课题组老大我见面都称呼人家“张工”、“李工”、“王工”,心里偶尔也犯嘀咕 : 咋没人姓“韬奋”呢!黄师傅不喜我喊他黄工,更不允许直接尊称他“师傅”,所里其他人都喊他“黄师傅”,我只好跟着这么叫。怪别扭的。
一点不奇怪。黄师傅叫黄树华,初中毕业,据说16岁就参加工作,厂里最早的调配农乳技术员。刻苦、勤勉、不服输,调配技术超一流,因而被研究所领导委以重任专职负责“农乳课题组”。缪兴才副所长也是搞农乳出身,学院派,高级工程师。
因学历原因,黄师傅的职称只能是“助理工程师”,还是赏识他的老领导极力为他争取的。所以骨子里黄师傅对上过大学的很是不感冒,跟我一个脾性,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我是被所领导硬塞到他那里的,九个人里面只有我是拿本科文凭。我不认为这是我的错,但是他们不这么认为。
专业合成真的不难,能选择的就那么几类“头子”,多少年了没有“新意”。不过话说回来,单体乳化剂不是可以“复配”嘛,两种不行就三种、四种,总能找到桥梁让农药原药快速水里混白白。那才是靠经验积累、悟性本事吃饭的核心。
工作用具碰的比较多的是扳手、起子,我自费还买过一套组合件。组里有两把螺丝刀,是日本住友1986年援建环丙、农乳等项目时人家带过来的。拧坏了无数根中国螺丝,这两把螺丝刀钢口如初。
一般11: 00就可以去饭堂打饭,端回实验室咪西,他们会适当午休,我不用。遇到合成时间长的,中午咱守着。
组里也会不定期接一些特殊外单,到太平化工厂(化二的衍生协作厂,专做不好公对公的单)去生产,一般是黄师傅大徒弟带我去连轴转。算是创收吧。后来才知道,黄师傅自己有很多生意就是从那里玩的,他是研究所最先富起来的人。勤劳致富,知识就是财富,搁这里说得通。
大约半年后,黄师傅亲自带过我进复配实验室,告诉我复配原理操作技巧。我还以为天亮了,黄师傅大徒弟用行动告诉我,天不可能光。
我的穿着“低调”不修边幅,他们本地人觉得不爽。其实,就是差两身几百块钱的好衣裳而已。咬咬牙我也买得起,一想到一个人的自身价值还不如一身行头看起来值钱,免了。
好像也有两次“机遇”的。 第一次是刚进研究所不到一个月,支部书记来找我,“小王,听说你嫉恶如仇,勤勤恳恳……有什么要求进步的可以向组织汇报……”,我赶紧作满脸惶恐状,“袁书记,多谢您的好意,我自身毛病多多,离贵党的要求差得好远好远,我尽量争取吧,等自我感觉良好后我再去要求进步……”,支部书记的眼神换成了鄙视,然后没有“后来”了。
第二次可能的机会错过其实是“万幸”。 十一月份,我去资料室查文献,管资料的那位本家大姐劈头就问“小王,你有对象吗?”,确认我没有后“给你介绍一个吧…………”,我赶紧千恩万谢“不了,大姐,多谢您了,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一个礼拜后我又去资料室,“小王!你知道我要给你介绍的是谁你就拒绝?!是Z书记的女儿啊~啊~啊!”
额滴神呐!幸亏第一次不问胖瘦我就给推了,原来是她。
z小姐跟我室友王勇都在财务科,九月初的某天上班前,我伙同研究所同事照常去打开水,路过篮球场碰到他俩在打羽毛球,我就冲着王永笑着说 : 你小子平时睡懒觉,今儿个难得早起啦!说完我朝z公主致以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 “我*你妈你跟谁说话呢!”,我被吓一大跳,这身高150体重110的银盆脸中度近视眼居然能*我娘,她拿什么*我娘呢?我很好奇哟,“啊哈,你他*甚么东西,没有你爹你啥都不是,知道不?”
小地方就是好,没半天,研究所就盛传我骂了老书记闺女。也是那天我知道z美女有个一米八几的弟弟,上学时候好多次被她跳起来打耳刮子训教。
试想,要是我一开始就患有“寡人之疾”,媒人把俺跟没暴露身份的z美女拉到一处见面,肯定只能活一个出来!
z美女是我遇到的最“阅人无数”的大家硅秀,每年有新分配来的外地的孤身屌丝男,都有厂里的多个好事者试图拉郎配。还好,我熟悉的那些哥们都意志坚定守身如玉。
其余的在南京时间再没出现过“机会”。我也不稀罕。
同龄人爱扎堆,那个年代没有“屌丝”这个词,不妨碍这个群体的存在感与荣誉感。南京话“杆子”就非常形象,后来上升到殿堂文学阶层“丐帮”。细细算来,1993年我不辞而别时应该身背五袋。
最怕过节,厂里动不动就发东西,而且多数是吃的,鸡腿、猪肚、鸭肫、死鱼烂虾、鸡蛋,不仅厂里发,各车间科室自己还要发!想象一下吧,在南京举目无亲吃食堂的光杆壮丁面对这一堆堆需要下厨才能下肚的东东是如何的无奈!
每年中秋三盒月饼(工会、研究所、团委各发各的)真的是折磨!真的吃怕了!
晚饭我们拎着饭盆走向食堂时会路过鸳鸯楼第二、第三单元,公用厨房里都是五条老爷们舞刀挥铲,前途如斯,令人不胜唏嘘…………
生活还得继续。
哦,对了,收入情况如下 : 第一年进厂工资92,没有奖金。研究所每月固定奖金100,课题组每月固定奖金100,在当时够用了。
转眼一年将至,组里弄了个课题,我奉命去南京图书馆检索国外同型产品,查到六项,都是日本的,最晚是1978年“特许公开”,也就是说,1978年,人家已经过了专利保护期,外界使用不必付专利费了!
当时我心哇凉哇凉的,脑海里即刻浮现出那两把东洋螺丝刀…………即使时至今日,我仍没用过国产的螺丝刀能达到那个水准的!
带着查到的结果,我搭车回厂,在厂门口遇到了黄师傅下班朝外走。我上前口头粗略汇报查到的资料情况,顺路向他申请第二天请假一日。他问为什么请假,我如实禀报 : 进厂一年要上交工作报告(论文性质的),评助工要用,我得去写。他脸色陡然一变,厉声吼到 : 你什么时候当工程师!说完扭头就走。我呆在当场。
几天后,我合成实验中,那天孙师傅不在。黄师傅二徒弟进来找个用具找不到,脱口而出 : “热吸*子的,孙娟又给拿回家了”,我问他找什么,然后拿给了他,顺路劝告他一声 : 下回找东西你说明白了,不好乱说被谁拿回家。这蠢货立马冲我吹胡子瞪眼 : 热你*你个*杆子还想搞我! 我让他嘴巴放干净点,他居然撸袖子想动手。我让他先动我下试试,保证只用一只手送他回家。他不敢,知道我进厂后天天下班练身体,但他嘴硬得很,吼吼吼的叫。黄师傅听到动静过来喊走了他,没有下文。
三天后我去找所长,要求调车间去都行,不然我自动离职。说完我也没回组,那天下午黄师傅对王所长大吼大叫,说要是他黄某人当家的话一定会施行“辞退”制度。想听不见都不成呀,全幢楼都被他震得嗡嗡响呢。也好,就不用马科长再到处传消息了。
”马科长”是聚醚组的,被多人次撞见看到他耳朵贴在人家办公室门上倾听里面说了啥,然后免费帮人家义务传播。黄师傅封他“侦查科科长”头衔。我怀疑有时我脱口而出的“准反革命言论”就是他帮我扩散的。
第二天,黄师傅叫住我,长谈了十分钟,1、尊重我的选择。 2、告诫我到哪都要学会擦皮鞋,不然会吃苦头。 3、组里的事不要说出去,无论人际关系矛盾还是技术细节。
我感谢了他的关爱,表达了真心尊重他、理解他的良好意愿,更佩服他不服输的品性。
真的,内心深处我一直敬佩他。他只是对体制不公愤恨而已。工作上我也尽心尽力,分派给我的活儿我都做好了,无可挑剔,只是我荣幸地充当了一年出气筒。
别了,亲爱的敌敌畏。
2018 . 08 . 17 去陪都途中